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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陆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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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 皇帝沉静的声音从群臣更大的哗然声中刺出,在刘远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“如此,准辟邪奏请。”

    “皇帝哥哥疯了!”珠帘之后的景优公主低声自语,转脸对太后道“母后,皇兄怎会任用一个糊涂小太监?明明那郁知秋武艺最好,却只点到探花”

    太后从阴沉的脸色中绽出微笑“你小孩子家懂什么?郁知秋不知自律,贪功心切,冷箭杀生,不但惊动圣驾,还是大大的不吉。点他探花是因皇帝爱才不计较小节之故,已属慈悲了。辟邪深谙圣意,评点公允——点得很好啊!”“原来如此。”景优公主的目光徘徊在上前叩头谢恩的郁知秋身上的同时,成亲王也正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他失望的面孔,没有人注意到洪司言悄悄俯身在太后身前。

    “这个辟邪,留不得了。”太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。

    辟邪从乾清宫跪安退出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,面庞正因背后的灯火辉煌而变得清冷阴郁。

    姜放迎上来道:“主子爷”

    “皇帝适才已经有了旨意,将我调至乾清宫,专事密折节略,称内书房掌笔,品级上暂无升迁。针工局和内织染局的差事两个月内交接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问爷这个,”姜放急道“爷现在的处境不啻于燕处焚巢,皇帝到底是什么打算。”

    辟邪摆了摆手“皇帝的想法无错,只是做得过火了。他忌我擅操权术,难于驾驭,如今当众将我挑明出来,要我成了众矢之的,使我今后唯有屈于他的翼下,方能保全。如此一来,他有我出谋划策,我需他安身立命,各有牵制,他才不会吃亏。只可惜他忘了,”辟邪冷冷道“他虽为天下的君主,有一个人却仍凌驾于他之上。”

    “太后?”

    辟邪笑道:“不错,别人都好说,只有太后深刻狠辣,皇帝有没有本事在太后面前保住我,还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姜放怒道:“主子爷现在还笑!”

    辟邪道:“我也从未想过平平安安藏于幕后便能将大事做完,迟早会有正面交锋的这一天。如今持剑临阵,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便了。”

    姜放道:“不错,自今日便处处是沙场,顶多鱼死网破之时,我进去将那妖妇斩毙便是。”

    辟邪放声一笑:“真到那时,这件事还须留给我做。”

    “主子爷自己小心。”

    辟邪点点头“今日群臣均有恚色,对付他们不外乎威逼利诱。刘远早为我们恫吓住,其他人还需打点。你且批出一笔款项,早晚有用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辟邪微笑道:“大统领,小的从今往后也在乾清宫行走,请大统领多担待啦。”

    姜放在他微笑的余韵中看着他清瘦的身影从日精门而出,消失在东大天道的黑暗里。

    狭长的东大天道的尽头正有一队小监手持火烛将两边路灯依次点起,在幽深的夜色里仿佛游魂穿梭。远方城垣之上的铃声随风飘来,皇宫白日的奢华热闹又要被凄楚寂寞的长夜取代。辟邪从灯火中缓步穿过,两边小监们停住走动,向他执礼甚恭。大内的确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,所以也是死亡来得最早的地方。往昔安宁的居养院,今日也变得杀机四伏。西厢之内黑着灯,里面却有细微呼吸之声。辟邪小心扣住门环,慢慢推开房门,十五的明月已然东升,月色投在明珠秀丽的双颊上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掌灯?”辟邪晃亮了火折,点着灯笼“和李师重新约在哪一天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去。”明珠道“今日皇城都戒了,没有人能出去。小顺子让针工局的人叫去回话,还没回来。”

    辟邪点头道:“也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回来的时候,”明珠抬起双眸“听说了那个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了?”辟邪坐在明珠对面“从明日起,我便少在针工局了,每日都去乾清宫当值,场面上与你再毫无瓜葛,今后只怕再也没法顾暇你了。”

    明珠沉默不语,辟邪只得接着道:“我失约于李师,总要有所交代,今晚便要去一趟住马店,与他再约。你要是不想再呆在宫中,便和我一起去,让沈飞飞直接送你去大理你父亲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我和六爷一起去。”明珠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辟邪想要明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已非一两天了,但此时听她要走,仍是止不住的伤感,勉强笑道:“那好,你快收拾行装,会有人给你雇船,沿寒江直下就是大理。”

    明珠摇头道:“不必了,我还随六爷回来。”

    辟邪道:“明珠!”

    明珠婉转微笑道:“六爷的处境危险,我不想离开六爷。”

    辟邪道:“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有情有义的主公,只要能让我成功复仇,便是姜放我也可以随时出卖,何况是你?今后如有人拿你要挟于我,我也不会有半分顾忌;如有人向我一剑刺来,我定会用你挡在身前;我满腔仇恨,再不能容他物,你自己要想得清楚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想了一天了,”明珠的声音坚定不移“爷说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,无论爷让我做什么,无论爷要我去哪里,我都会听命六爷、保护六爷、服侍六爷到最后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?”辟邪喃喃念着这个令人生出许多惆怅的字眼,望着明珠清澈的眼睛——永远也不要有最后——辟邪心中默默轻诵着。

    辟邪身佩七宝太监的锈剑,携明珠夜半而出,直奔住马店。此店为颜王当年设在城西的据点,辟邪径直找到李师所住的房间,房中尚点着灯,辟邪推门而入,里面只有一个老者。

    “主子爷!”此人正是老倪,见到辟邪脸戴青铜面具,当即上前叩头。

    “人呢?”

    老倪回道:“今日一早便去静水庵,迄今未回,小的以为”

    “我今早有事,没有赴约。”

    “难不成,他们先在仍等在静水庵?”老倪皱眉道。

    明珠笑道:“那小子倒真是实心眼。”

    辟邪哼了一声,对老倪道:“若他明晨仍不回来,你便去静水庵替他收尸。”

    老倪和明珠心中都是滚过一阵寒意,见辟邪转身出门,明珠紧随下去。

    静水庵由五代颜王出资修建,是历代王妃内眷生前礼佛和死后停柩之处,六进的雅丽庵院因颜王灭门,被弃多年,明月之下芳草摇曳,睡鸦无声。

    辟邪甩掉面具,擎出锈剑,轻声祝祷:“师傅令李师前来,到底有何深意,只盼及早明示。否则以弟子现今身处险境,只能将其杀毙,以绝后顾之虞。”

    大殿之前正是两人相约的地点,辟邪与明珠自院墙上乘月色飘入,凌空大喝:“李师!”

    李师从殿前的石阶上一跃而起“来了么?”斜月剑呛然出鞘,飞身向辟邪冲来。身后猛然传来沈飞飞的大叫:“且慢!”

    李师剑势往地下微挫,凌空向后飞掠数丈,稳稳落地,讶然道:“怎么是你?”

    辟邪见他仗剑跃来,本已收住身法应变,此时再度涌力,去势比先前更快,飙至李师身前,身形悠然站于地上,绣满金莲的衣袂仍在鼓动飘飞,衬着雪白的面庞,犹如玉佛立世,早非当日鸿运来中的单薄有礼的少年可比。

    李师为他气势所摄,瞠目笑道:“你的武功很好啊!我睡得迷糊了,还以为是辟邪来了呢。”

    沈飞飞虽在问辟邪,目光却系在明珠身上“辟邪呢?为什么失约不来,害我们等了一整天。”

    辟邪笑声比夜色更冷“你们等到了,我就是辟邪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李师的惊诧远胜于沈飞飞,挠着脑袋道“等等,你不是名叫驱恶吗?我都糊涂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,”辟邪道“若非假称驱恶,只怕那天在鸿运来你按奈不住要和我动手。”

    李师犹豫的目光也望向明珠,明珠点头道:“不错,我家爷就是你要找的人,要不是今早有急事,早就赴约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口口声声要挑战我,如今还有什么犹豫,”辟邪巨剑一振,整个院落中瓮然回声“你手中的乃是我父亲的旧物,我对你如此礼遇,你可不要让我大失所望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辟邪?”李师双眸渐变凶悍“我可不想错伤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,”辟邪扬起一阵尖利的大笑“你那点功夫还早得很哪。”

    “你小心看着吧!”李师怒他对自己欺瞒多日,回手便是一剑自下而上向辟邪胸前削来,在空中劈出一道新月般的锋利光华。

    辟邪好整以遐,笑道:“这便是斜月剑了。”几乎看不见他的身法,已然退出两丈。

    李师气势极为高涨,连人带剑疾追而至。辟邪轻举锈剑,向李师雷霆万钧的剑尖直刺,两剑尚未相交,李师已觉一股冷透全身的寒意自斜月剑涌入,不由内力急注右臂,拼力将剑势用尽。两柄剑剑头相击,斜月剑弯成飞虹,李师借力荡出。

    “原来你的内力功法和大师哥是一路的。”辟邪撤剑一笑。

    七宝太监虽然宦官出身,但早年所习的内功却走的是极为阳刚一路,三十岁以后不知何故,才改修至阴的“安隅六篇”弟子中除了辟邪之外,吉祥、如意均学其早年的内功,招福、进宝、驱恶和康健竟未受七宝太监亲传,只由宫中祥福寺的主持立智大师来往教授佛门心法。

    吉祥、如意功力已达二十年以上,早能做到韬光养晦,不似李师浑身散发至阳之气,以至当日在鸿运来被辟邪早早察觉其内力,及时收手。

    李师此剑受挫,怒气勃发,大吼道:“那又怎样?”他剑招陡变,刚烈强硬中透出写意自如,揉身轻纵,剑锋暗藏,围着辟邪游走,突然一道光芒照目,是他出其不意的一手杀招。

    辟邪将锈剑背在身后,微微晃动身体闪避,仍有闲暇道:“你这套剑法是二师哥如意二十岁时所创,你的火候还差得远呢。”

    李师却道:“我是我,他是他。”剑招越来越快,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团乌云,刺目的雷霆不断劈出,从辟邪身边急掠。

    辟邪身处他剑山中央,身形瞬息变幻,在明珠和沈飞飞眼中,只见他微笑而立,白衣水波荡漾,衣摆的金莲辉映月华剑影,振出一片朦胧霞光。他清澈的声音似佛莲从水中绽开,道:“够了。”

    明珠似乎看见他右臂微微一动,李师的漫天剑气顿时消散。李师向后踉跄了两步,望着斜月剑的剑背上让辟邪的锈剑刺出的一个凹痕,脸上第一次出现骇色。

    沈飞飞原本对李师的剑法咋舌叹奇,却见辟邪一招之下便将李师的气势击得粉碎,自己甚至都没看清辟邪如何出手,才知辟邪的功力早已高到自己不能想象的层次,不由对李师大声叫道:“喂,认输吧,你差得太远啦。”

    李师怒道:“你少罗嗦,我还没输定呢。”

    辟邪见李师不但能抗住自己的一招直击,还用霸道的内力反震自己,胸口气息微阻,眼中也有一丝诧异,将手中的锈剑抛给明珠“这个人的内力刚强,只恐他震坏了师傅的用剑,你替我收好。”

    明珠心中担心,却笑着答应“是。”

    李师气得厉害,瞪大明亮的眼睛“你、你这不是欺负人么!”

    那赌气的神情仍似少年,目光亮得异常单纯——为什么似曾相识——辟邪胸口突然一记猛痛,嘴唇煞白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六爷!”明珠察觉辟邪神色有异,向前奔了一步。

    辟邪向她摆了摆手,对李师道:“你武功不如我,还敢比么?”

    “比啊,”李师绽开笑容“就算今天输了,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。”

    他的笑容令辟邪只觉天旋地转,周围凄冷的景物正被倒流的时光卷入多年前明丽阳光下的居养院——“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,不然我怎么能护着你呢?”——这个遥远的声音当头炸开,辟邪全没有听见李师后面的一声大喝:“咱们还没完呢,看招!”

    “六爷!”明珠的尖叫让辟邪看清了眼前的锋芒。

    “叮!”辟邪双指挟住斜月剑,将剑锋从自己的咽喉前慢慢移开,浑身涌动的血液让他内力奔腾,向李师急催。李师腑脏犹如冰棱乱刺,心血翻腾,说不出的难受,渐渐萎靡于地。辟邪毫无住手之意,眼中悲色无限,恨意横生。

    明珠虽然知道辟邪对李师早有杀机,也明白此时的情景绝非寻常。沈飞飞腰中抽出匕首,大声道:“住手!胜负已分,不要杀人!”

    明珠将沈飞飞拦在身后,上前柔声道:“六爷,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辟邪神色又渐渐敛为淡静,松开手指,缓缓站直身体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李师揉着胸口,支撑着站起来,竖起拇指,展颜笑道:“你可真强!”

    辟邪背着手,微笑道:“你也不错,师傅只传了你一年武功,你便有小成,几年以后必然是一流的高手。”他转身对明珠道“胜负已分,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!”李师将剑还鞘,喘着气奔上来道“师傅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听。”辟邪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那可不行,”李师拦在辟邪面前“跟我有关。”

    辟邪对明珠道:“我们走。”

    明珠微微一犹豫,捧着锈剑随辟邪跃出静水庵。身后传来李师锲而不舍的声音:“师傅说若我输了,今后就把你当作亲兄弟,照顾你,保护你,听命于你。我已经答应了啊。喂”

    辟邪推开院门的时候,晨曦已经飘洒在居养院中老树郁郁葱葱的新叶上了。“故人犹如三月柳,怎不教人多相思”辟邪撷下一片新绿,记忆中驱恶生气勃勃的笑脸仍似早春般鲜明清晰。

    “你还真会欺负人呐!”驱恶在明丽的阳光下如此用力瞪大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轻功不如我,就别和我争。”辟邪手腕微转,让丝线缠在手指上,小王爷的霸道专行仍没有完全从他身上隐去。这是辟邪十四岁的阳春,一只来历不明的风筝占据了他和驱恶短暂的快乐,让他们完全忘却了此时攀登的老树早已不能承受他们旺盛的精力。

    “小心!”驱恶尖叫了一声,辟邪脚下的枯枝正向他兜头砸来。

    辟邪身体腾空,从两丈多的高处摔了下来——一只年轻强壮的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腕“我叫你小心了!让你抢!”驱恶俯视着辟邪煞白的脸色,放声大笑。

    “喂!”更让辟邪担心的是驱恶身下传来的树枝呻吟之声。

    驱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“哟,不好!”——在他们仰面朝天摔倒在地的时候,描金染红的风筝正被翠绿的树梢重新振入湛蓝的天空。

    “呵呵,”驱恶笑得喘不上气。

    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廊下传来七宝太监的怒喝“滚起来。”

    辟邪记得那种明丽悦目的阳光就在他生命里瞬间闪过,之后的日子就象居养院的正房中的幽暗一样,寂寞而镇静,永不动容。

    辟邪慢慢将锈剑奉回正中的几案上,仍用白缎小心覆盖,一如既往轻声祝祷:“师傅孤身在外,一路小心,师傅对弟子恩重如山,定要身体康健,看到弟子成功的一天。”他默默合十半晌,最后艰难地喘了口气,扶着几案微微颤抖着。

    “六爷。”明珠轻声唤道。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。”辟邪重又抚摸着锈剑“明珠,为什么这世间到处都是我的牵挂?师傅断送驱恶不够,还要送来李师与我使唤?他既然教我的都是斩钉截铁、无情无义的手段,为什么还要让这些人对我不住羁袢?我真的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牵挂?”明珠微微牵动着秀丽的嘴唇,倾听锈剑渐渐随辟邪的心血翻滚透出清啸,仿佛七宝太监深刻的笑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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