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必他老了很多吧。
虽然有了心理准备,池中月一抬头还是惊住了。
池荣贵瘦的不成人形,原本富态的脸上颧骨竟然突了出来,两腮的肉松松垮垮地垂着,双眼浑浊,没有焦距,眼珠转都不转一下,被狱警扶着才找到了凳子坐了下来。
他和池中月面对面坐着,只隔着一层玻璃,可他不知道池中月在哪里,听见右边有声音,头就朝右边偏着。
他才五十岁,却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。
许久,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最后狱警咳了一声,说:“有话快说,是有时间限制的,只有十分钟啊。”
这时,已经过去了五分钟。
池荣贵对着右边的空气说:“你妈呢?”
池中月说:“她很好。”
两人憋了五分钟,就憋出了这么两句话,又陷入沉默。
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,会话式里安静地只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。
还有最后两分钟了,池荣贵说:“为什么?”
池中月的手指停留在作业本上的一页,她仔细看了看,才从褪色的铅笔字迹中辨别出内容来。
“今天,数学考试,我和刘佳宇坐在一起考试,他抄我的答案,后来却说我抄他的答案,因为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。我很生气,数学老师说一定是我抄的,因为刘佳宇是中队长……”
池中月把这一段念完了,然后目光移到蓝色钢笔字迹上,“老师教育得好,错就是错,对就是对,小孩子应该好好反思。”
她抬起头,说:“错就是错,对就是对。可是,你自己都没有分清对错,却想要教我分辨对错。”
“滴”得一声,时针指向整点。
狱警架着池荣贵站起来,带着他离开。
踏出门的那一刻,池中月听见池荣贵一声沉重的叹息,门一关,他的声音彻底消失。
*
三天后,温度骤降。
池中月穿上大衣,裹了一条围巾,把头发披下来,坐在公安局会议大厅里。
此刻,公安局正在举行“1123特大毒品案”表彰仪式。
没有媒体,没有记者,更遑论任何新闻报道。
主持人是秦唯平,他拿着话筒,和有关人员站在台上,任清野站在正中央。
“立警为公,执政为民,争做人民满意公务员应是每一名公安干警的不懈追求。树立正确的人生观、世界观,严格遵守职业道德规范要求,争做公安干警道德模范我局今年的一项重要工作。在本次“1123特大毒品案”的过程中涌现了一批英勇个人和事迹。毒品科的任清野同志和钟峥同志就是先进个人的杰出代表。经局党组研究决定,对任清野和钟峥同志给予通报表扬,授予一等功勋,希望任清野同志谦虚谨慎、戒骄戒躁、发扬成绩、不断进步。全局干警要以任清野和钟峥同志为学习榜样,踏实做人、勤奋工作、克己奉公、服务人民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放下稿子,望着台下坐得整整齐齐的警察们,说道:“泱泱大国,天灾人祸没毁了它,八国联军没吞了它,却因为鸦片差点亡国,岌岌可危。同志们,希望你们能一直明白,我们所做的一切,甚至用生命去维护的东西,意义到底在哪里。”
底下沉默一片。
任清野转身,将钟峥的衣冠冢摆到前方的桌子上,然后展开一面国旗,郑重地铺在上面。
秦唯平清了清嗓子,说:“现在,全体起立,为钟峥同志,降半旗,默哀。”
狭窄的会议厅里,一面小小的国旗降了下来。
池中月低着头,垂眸看着地面。
礼毕,她抬起头,看到任清野站在她面前。
一身制服,挺拔利落。胸前挂着一枚金灿灿的勋章,中间镶嵌着红色的党徽。
“真好看。”池中月说,“没想到你穿制服竟然这么好看,可惜以后看不到你穿了。”
这是他的表彰仪式,也是退役仪式。
任清野笑了笑,说:“你手里拿的什么?”
池中月摊开手,是那把从阮玲香房间里拿的梳子。
“我妈说,她当初出嫁的时候什么嫁妆都没有,就只有这一把梳子,现在给我了。”
任清野取下胸前的功勋章,放到池中月手里。
“我也只有这个。”
池中月握住,冰凉的勋章被手心捂热。
“足够了。”
寒冬的风刺骨,阳光也却一点也不吝啬地洒了下来,照亮这座边缘城市的阴暗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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